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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光之下皆阴影

【楼诚】桐影(完)

1

某日的烦恼源于无从揠苗的失望。

“别的我都不担心,阿诚脑袋聪明,念一天书胜过那些木头脑袋念三天。”明镜的勺子停在碗沿的外侧,眉头拧得像明台失败的手工作业,“但这长高长大的问题,可不是多吃两碗饭就能解决的。”

“那就吃四碗?”明楼牵了牵她的衣袖,让勺子悬在热粥上方,“再加两个猪蹄。”

“他要能吃得下,一餐吃八碗都没关系,我们明家又不是吃不起米。”明镜忧心忡忡,“我现在怎么都想不起来你是哪一年开始蹿个子的,不过想起来也没用,毕竟血缘不一样。”

明楼挑了挑眉,试图给一家之主换一条思路:“大姐,那个活动充其量就是个游园,连运动会都算不上,班里也不是只有阿诚一个孩子没有人组队。”

“其他的要不是太胖了,要不就是踢球扭伤了腿!”明镜答得很快,“这孩子本来就内向,好不容易在考试里挣回一点自信,要是因为这事觉得自己确实不如别人,那该怎么办才好?”

“阿诚不会的。”明楼摇头。

“你怎么敢说?”

外间传来了蹬蹬蹬的跑步声。明楼看了一眼,压低嗓门:“他们下来了,大姐您注意看。”

明镜还来不及怀疑,明台已经像炮弹一样跨上了自己的座位,还热情地抱住了姐姐的胳膊。明镜顿时笑逐颜开,抓起鸡蛋就往他手里塞。明诚则老实许多,他规规矩矩地和长辈们问了好,规规矩矩地坐上椅子,还没想好先吃什么,就看到明楼伸手拿过一根油条,从一端把油条拆成了两截。

明诚愣了愣,他看了看忙着敲鸡蛋什么也没注意的明台,又看了看表情有些奇怪的明镜,最后有样学样地拿过一根油条,重复了明楼的操作。

“这是大哥开发的新式吃法。”明楼的口气很随意,“感觉怎么样?”

明诚把食物完全吞咽下去,才有些迟疑地回答:“好像没什么不同。”

“那以后就不要这样吃油条。”明楼冲他眨眨眼,“但你没有试过就不可能知道,对不对?”

明诚恍然大悟,不迭点头。

明楼也点头,顺便向眉毛就快飞进发鬓的明镜使了个眼色:“我说什么来着?”

“这孩子,像我。”

 

2

明楼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明诚的长大。

同是夜晚,巴黎的安静与上海只有明台能合眼的安静大不一样。他被信纸的边缘割伤了手指,突然就产生了令人不齿的忐忑之感。理由顿时充分起来,他为这漂洋过海的锋锐开了一瓶新的红酒。

信是明诚写的,井然有序,面面俱到,没有一点涂改痕迹。但落款之后还是漏了怯。语义是坚定的,笔迹却带着迟疑,明诚陈述了一个判断:“大哥,她和你不一样。”

明诚可能看到了什么或听到了什么,这都不重要,明楼向来对他抱有十足的信心。但他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。他想少年人不该过于理智和清醒,小辈不应被现成的教训捆绑拘束,不近人情只能被允许带进棺材。

明楼拿过了笔。明诚倔强的背影在纸面上闪了一闪,唰地一声,又消弭无踪。

 

3

齐整的树影是佳人脚尖的琴键。

佳人在前方和旧日,这也是她的牢笼,她在与道路两旁参天梧桐一般的坚固心念里笑靥如花。出口有人在等,她推开那人就能奔向自由。但她欣喜、高傲,所有情绪都甚过耻辱挫败的过去。

明诚站在几乎一模一样的树木之间,偶尔错开眼睛,竟从那袅娜背影中误读了时过境迁的绝望。落叶捉住了几句调情和邀功,轻飘飘地靠近他的肩膀:“我可不是个普通的小学生,我是你这个大教授亲自教出来的。我才不管他是谁的女婿,只要罪证落实,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他。”

“别忘了,他还有一个痴情的新婚夫人。”明楼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
汪曼春挽紧他的手臂,眉飞色舞,得意洋洋:“不用担心,我最擅长的,就是对付情比金坚。”

 

4

明诚有时会想起一个秋季的清晨。

他在惯常的时间起床,路过小祠堂时,闻到了燃香的气味。他小心地推开没有关严的门,明镜坐在椅子上,面色惨白,动作僵硬。

“大姐。”明诚轻轻叫道。

明镜转头看来,裹了一半的披肩掉在地上。她的嘴唇和手指都冻得发青,眼眶却是干燥的:“你醒啦?”

“大姐,您做噩梦了?”

明镜弯腰捡起披肩,肩膀发出“咔”的一声轻响:“我梦到你和明台在街头要饭呢。”

明诚瞪圆了眼睛,明镜笑起来:“怕不怕?”

“不怕。”明诚肯定地说。他想走近姐姐,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,仿佛祠堂那昏暗的一方并不是他能踏入的领地。

明镜絮絮叨叨地说:“要真有那一天,你们也不要太冲动,千万不要随随便便就出发去找明楼。现在打着仗,飞机轮船都不太平,你们又是孩子,一定要十足的把握才能出发。明台那孩子跟着你也算是福气,我知道你只要能弄到吃的,就绝对不会少他的份。不过你俩现在都在长身体,几碗饭吃下去和没吃也差不多,万一成了真,肯定是要饿肚子的。”

她扶着椅子站起来,挺着腰背直视供桌上的灵牌。

“别怕。”她说。

“我不怕。”明诚也跟着挺起了脊背。

“好孩子。”明镜铿锵有力地说,“我们明家虽然各人有各样,但不会被打倒这一点,绝对是没有任何不同的。”

 

5

没有什么能打倒明家人,但明家人并不是无敌的。

明诚最近自我博弈的主题隐私性太强,直接导致他很难找到足以进行深度沟通并得到有效建议的人。暴雨和胡思乱想砸得他七荤八素,他在积水的马路拐角踢花了新买的皮鞋。

有一对情侣在附近吵闹,姑娘用力扔开了鲜红的玫瑰。束花的彩纸化了,散下的花瓣顺着积水和斜坡愈淌愈远,他们却碍于雨点、面子和顶棚的宽度,依然紧靠在一起。

明楼给他开门,对浑身湿透的他感到十分意外:“我专门叫了你带伞。”

“我把伞给了一个孩子。”

“快去洗澡吧。”明楼催促着,“别着凉了。”

明诚却没有动:“你信了?”

明楼有些莫名其妙:“我不该信?”

“这种天气,哪个家长会让孩子独自出门?”

“但你骗我又有什么好处?”

明诚低下头,把皮鞋里的水倒进玄关的花盆里:“可以塑造一个善良无私的高尚形象。”

明楼一把拍在他湿漉漉的脑袋上:“诚少爷,快去洗澡吧。”

他们各有住处,平日里一两个月见一次面,彼此都备齐了对方的基本生活用品。明诚从浴室里出来,注意到明楼换了新的地垫和须后水,门廊里还多了一个粗糙的玫瑰摆件和一副并不高级的油画。他弯着腰仔细琢磨了一会儿,毫无头绪,又不愿询问。

明楼在厅子里给明镜写信:“在研究什么?”

“没什么。”明诚矢口否认。

“新课程辛苦吗?”

“还行。”

“怎么突然想着学这个?大姐心疼死了,生怕你没时间睡觉。”

“想学点你没有学过的东西。”

“这句可是真话?”

“选项B是班里有个特别好看的姑娘。”明诚在沙发上坐下,“大哥觉得哪个答案比较可信?”

明楼却摇了摇头,看起来对猜谜没有半点兴趣:“你这样问,就太低估我了。”

他写下最后一个句号,把信纸递给明诚,目光让明诚想到了X光机。他伸手接过信纸,另一只手在浴袍下重重地捏了自己一把,试图控制突然狂跳的心脏。

“我倒是奇怪了,你长这么大,绝大多数事情,我不都是全力支持你吗?”明楼说。

他意有所指,明诚埋头看信,无从理会:“如果做的事情是好事,动机却不纯呢?”

“这就是你最近的困惑?”明楼尖锐地问。

明诚没有抬头,他怕在明楼背后的窗户和明楼的眼睛中看到自己局促不安的脸。明楼也没有追问,他舒服地取过一本书,打开夹有书签的页面:“大姐总说你越来越像我,我也总想反驳,却越来越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。事实证明,不管怎么走,我们好像总会绕回到同一条路上。”

明诚拿过钢笔,在信的最后添上半张问候,接着将信纸整齐折好。明楼又说:“正因为我们如此相似,所以我可以直言我的想法而不怕被你误解。我认为,只有坚持到最后,你才可能知道你所谓的‘动机不纯’,究竟在全局中占有什么样的位置。”

“万一它非常重要呢?”明诚问。

“那我再无条件支持你去解决它。”明楼坦然而答。

 

6

至少爱是一定会有条件的。

那位供着心上人留学海外的世家小姐终于放下了虔诚的信奉和崇拜,把电话打进了七十六号。缉拿者沾沾自喜,拷问者好大喜功,世家小姐在前簇后拥里施舍了情郎最后的恩义。有日本人替她打伞,有中国人替她看路,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新婚夫婿,将定亲的戒指甩在他脚边的血肉滩里。

“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,只是没想到居然如此惨烈。”梁仲春向来喜好对此类事件发表看法,“好一对厉鬼鸳鸯,神仙怨侣。”

“别马后炮了!”汪曼春十分不耐,“梁处长有空指点痴男怨女,不如多花时间想想该如何加强对地下分子的搜捕和排查。”

“我可不是马后炮。”梁仲春悠哉摇头,“想要什么,就付出什么,这位大家闺秀抵上了万两黄金和十分信誉,难道想换的,就是这样浅薄的恩爱吗?”

汪曼春冷哼一声,一手抄起档案袋,一手挥开明诚,大步迈出。梁仲春也冷哼了一声,明显气愤不足,高兴有余。明诚没有说话,他想起当年明楼信中潦草的一笔带过。

“不要使用预设或现有的结局来推测过程。你还年轻,既要知道万事万物皆有因果,也要相信孤勇执拗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。”

 

7

明诚在明家过完了一整个冬天,才终于开始长个子。

快速生长让他小腿酸痛。明镜拿来药酒交代明楼给他按摩涂抹,他卷起裤脚,不好意思又不太客气地把小腿架到兄长的膝上。

“这么高兴啊?”明楼打趣道。

明诚兴奋得满脸发光,早已估算好了还要多久才能让明楼不用弯腰也能搭上自己的肩膀。但他还是成功压制了句末的感叹号:“高兴。”

他的运动才能从明台没法强行夺回被没收的零食开始显现。他高举着糖罐,耐心地跟被自己绊倒在地的明台讲道理:“你比我小,抢不过我是正常的。你要多吃饭,少吃糖,再长大一点,就有希望赢我了。”

“要长到多大?”明台满怀希望。

明诚想了想:“我现在可以抱住门口那颗大梧桐树了,等你也能抱住的时候,就快了。”

明台在空中虚抱了一个圈:“那不是还要很久吗?”

“很快的。”明诚伸手拉他,“好了,快起来,地上凉。”

“起来可以,你不能告诉大姐。”明台撅着嘴讲条件。

“没问题。”

“也不能告诉大哥。他要知道我连你都打不过,肯定会笑我的。”

“放心吧小少爷,我会告诉大哥,你比我厉害多了。”明诚看了眼站在二楼观赏的明楼,回应得流利顺畅。

“那你以后也会比大哥厉害吗?”明台拍了拍屁股,蹲着提出了新的命题,“我呢?我也会比大哥厉害吗?”

明诚再次偷眼看了看明楼:“我不知道,不过我没想过要赢大哥。”

明台难以置信地跳了起来:“你不会不甘心吗!我就一直很想打败大哥!”

明诚摸摸他的脑袋,凑近他的耳朵,不好意思让明楼听见他想说的话:“不会的。大哥永远是最厉害的。”

 

8

突围而出或步步紧跟,这是关于憧憬的最大悖论。执念是高照的太阳,自我是萎缩的树影,途径与结果从未停止交战。

战士停下来饮水。

战士布施了铜钱。

战士重又启程。

国土还在前方。

 

他终于在一次电话里进行了提问:“你桌上那个摆件是从哪里来的?”

“在学校义卖会上买的。”明楼向来不需要额外的解释。

“油画也是?”

“只是一位退休同事的回礼。”

“画的不怎么样,和我之间差了三个街头画家的水准。”明诚痛快地做出了点评。

“他喜欢音乐,自以为对美术也颇为了解,看来他的以为大错特错。”明楼耐心地回答。

于是明诚突然有些欣喜的赧然,像是某些煎熬的拉锯战终于给他带来了一丝回报。他的潜意识疯狂地确认了这份回报的双向性,又格外清醒地把这事态发展比喻为烈火焚烧——神经被毁能彻底剥夺痛觉,麻木只是其中一种可怖。但那个笼子就是他的家。

他被困其中,将永远心境颠簸却安宁稳定地入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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